陳婉真的獨生子張宏久,從小在台灣就很有名,因為隨著母親到處抗爭,包括無法入籍台灣、轉型正義、司法冤屈等等。他的暱稱叫「久哥」,對於母親的離世,他有很多感觸,目前寫好四篇文章,他說,算是一種旅記,也是一種紀念,記錄著他和母親一起走過最後一段路。裡面有母親生病期間的掙扎、有他去泰國奔喪和帶著母親返台的經過、以及七月四日在彰化幫母親辦的佛教告別式。這四篇文章將陸續在新頭殼刊登。

穿梭在曼谷車水馬龍的道路隻身前往位於郊區的台灣駐泰國代表處途中,引入眼簾的是高架林立、一棟一棟的摩登高樓大廈,聽著蓄鬍計程車司機收音機誘人的抒情歌聲,想起母親35年前從美國回台後不久,開車穿梭在同樣水洩不通的台北大街小巷,播放除了江蕙的唱片之外的兩首當代台語流行曲。

打開YouTube 聆聽沈文程嘲諷台灣時事的「1990台灣人」,頗有感觸:「現代人實在真會(gâu) 假仙,平常時袸伊是尚愛表現。」除了感謝真誠悼念母親的摯友之外,對於有心人士虛以委蛇的行徑,相信母親在天之靈也看在眼裏,僅期盼他們能從中獲得短暫的慰藉,畢竟人生無常,活在當下而非虛幻的妄想才是可行之道。

延燒焦點:專論》清邁之行(二) :探查病史

然而,另一首歌更讓我回到更為單純、深層的心靈底處,不禁眼淚汪汪,按耐不住的落下。在車輛走走停停的曼谷街道上,想像母親與我一起哼著林強的成名曲,一同歡送她回歸摯愛的故鄉:

「親愛的父母再會啦!

不管如何 路是自己走

O…再會吧! O…啥咪攏不驚

O…再會吧! O…向前行!

… 我的理想和希望攏在這。」

出身於典型父權家庭,經歷外來政權的高壓統治,母親無疑是一位在歷史洪流中「向前走」的模範女主角。雖然母親從未主張女性主義,她在政治、社運界的實踐卻間接推動了戰後台灣女性的參與。從一個多年流亡海外、飽受排擠的異議份子與社運領袖,到後來高票當選的民意代表、地方長官,與近年來的文化工作者,母親縱使歷經坎坷,仍鍥而不捨地為理想奮鬥,過著精彩人生。母親與她的戰友所揭櫫的進步理念,包括更改國號、推動新國家運動、加入聯合國與無核家園,也漸漸成為新生代的共識。或許在我們有生之年,能排除萬難,完成母親和許多台灣人的心願,讓台灣成為被國際社會尊重的後殖民國家。

在代表處面對面、父親遠距離協助下,克服死亡驗證的最後一道關卡後,順道參觀鄰近的Phra Sri Mahathat寺,買了一束紫色康乃馨點綴的鮮花,在一隻沉睡貓咪和一群虔誠婦女的陪伴下打坐冥想。隨後,替母親將花束奉祠給佛祖。回想母親火化的第二天到位於清邁Doi Inthanon 國家公園的「女皇寶塔」時,看到佛祖慈祥容貌,不僅哽咽,難以自己,從此由衷對佛祖存著感激,感謝祂陪伴我度過難關。

雖然母親對宗教並不熱衷,但她一向崇尚佛教「四大皆空」的哲理。更何況她的阿公和阿姑皆為虔誠佛教徒,而祖厝又距離彰化大佛不遠,因此與親戚討論後,決定在她的故鄉舉辦一個低調莊嚴的佛教家祭。在這個佛學思想根深蒂固、且是東南亞唯一雖受西方列強掠奪但未曾被殖民的國度,或許暹羅佛祖的慈悲和包容性也帶給了一生奉獻台灣社會的母親一道正面的能量吧?

看著一位年邁的裁縫細心地幫我替換行李帶拉鏈,想起母親同樣擁有精湛的裁縫技巧,不僅修補了我多件衣物,甚至量身訂作家中不勝枚舉的窗簾、床套和布製飾品,與阿姨(母親的胞妹)的技藝不相上下。隨後,牽著母親的手搭乘公共遊艇閒逛舊城區,沿途景緻讓我回想20多年前我們的曼谷之旅,除了猶如濁水溪色澤、愛河氣味的河流沒變之外,最大的變化就是多出了不少現代高樓、簡陋違建和穿戴口罩的乘客。

在清邁文青咖啡廳與母親喝個愜意的下午茶、品嚐濃郁微甜的抹茶冰淇淋之後,漫步前往金山寺佛塔頂端眺望曼谷市景,看到遊客在紅布條寫字,隨性地添加「陳婉真與久哥到此一遊」的字樣。在悶熱的傍晚,尾隨一群披著橙色袈裟的僧侶,以及自在牽手的同性伴侶,陶醉在巴翁僧王寺優美的中泰合璧建築風格中。

早晨例行慈悲禪(metta meditation),將祝福傳給母親、親友,以及未曾蒙面的世人。依親屬吩咐,遵循福佬人頭七祭拜習俗,用兩枚泰銖銅板作為臨時擲筊,詳述在泰國處理母親後事的過程。兩次陰筊協商未果後,我半哄半騙地詢問母親:「你kam真正願意留在泰國?若沒人拜你怎麼辦?還是跟我一起回家吧?」或許心想有理,她最後以聖筊的方式,答應跟我一起搭機回國。

下榻的旅社服務人員同情我喪母遭遇臨時更改行程的需求,除了讓我房型升等、多次暖心慰問之外,還讓我借用門口前披著彩虹旗的四面佛祭壇對母親膜拜。

點了香、閉著眼、雙手合十,讓這次長達將近兩週與母親獨處的自助旅行劃下句點。

作者:張宏久,前立委陳婉真之子,現為美國佛羅里達州立大學社會學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