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婉真的獨生子張宏久,從小在台灣就很有名,因為隨著母親到處抗爭,包括無法入籍台灣、轉型正義、司法冤屈等等。他的暱稱叫「久哥」,對於母親的離世,他有很多感觸,目前寫好四篇文章,他說,算是一種旅記,也是一種紀念,記錄著他和母親一起走過最後一段路。裡面有母親生病期間的掙扎、有他去泰國奔喪和帶著母親返台的經過、以及七月四日在彰化幫母親辦的佛教告別式。這四篇文章將陸續在新頭殼刊登。

母親擁有堅持不妥協的性格,也給了我與眾不同的成長經歷,雖數次險踏鬼門關,但終究無法脫離命運的安排,還是必須走上離世之路。回想兒時住在洛杉磯時,母親有一晚跟我提起車諾比事件,當我問道:「媽媽也會死嗎?」母親非但沒有掩蓋事實,卻誠實以告,導致我瞬間「哭得媽媽叫」、無法入眠,父親至今仍拿來形容我兒時的焦慮不安。隔年,母親發生車禍送醫急救,新車雖被撞得面目全非,有如奇蹟似的,她竟毫髮無傷。

七歲以後,因母親翻牆回台而被迫遷離我的故鄉洛杉磯,多次目睹母親衝撞體系、被警察扛走、逮捕、絕食抗議、丟擲汽油彈、被羈押在台中看守所,走在生死邊緣的舉動不勝枚舉,讓我更加覺得母親有如九命怪貓一般命硬。

精選報導:專論》清邁之行(一):最後的晚餐

圖為1989年8月11日第16屆世台會在高雄市舉辦遊行活動,右起世台會總幹事羅益世、陳婉真、周慧瑛、世台會副會長蔡銘祿。 圖:邱萬興提供

記得小學四年級時由於母親熱衷參政,跟她相處的時間日益減少,有一次跟她賭氣、翻著白眼說道:「我覺得國民黨也bōe歹啊,很多台灣人也都這麼認為!那你為什麼還要去抵抗他?」這句無心之言讓母親耿耿於懷,多年後仍會向友人提起,甚至認為我那時已被黨國教育徹底洗腦,卻未察覺,那其實是我對她疏於陪伴的抗議。直到2013年母親首次罹癌我從美國回台照顧她時,才體悟生離死別這個永恆不變的法則。

2025年6月11日母親在泰國病逝之後,在當地警察局、戶政事務所、外交部、旅行社、醫院、太平間、寺廟遊走奔波後,靜下心裡,試圖釐清她過世的來龍去脈。從位於清邁的私立曼谷醫院的急診診斷書、以及親自登門造訪傳說中的細胞療法專家的診所,漸漸勾勒出母親這兩年來刻意向家人隱瞞與癌症共存的痛苦煎熬。

今年四月初我照顧母親直到她出院後,她不顧周遭親友的勸阻,放棄台灣完善、高性價比的醫療與寧養資源,毅然決定在肺部積水、呼吸困難需攜帶氧氣機、且因癌末衍生的肌膚潰爛情況下,聽從少數友人的建議,於5月27日遠赴泰國接受細胞療法治療,原定僅停留三天,在友人的安排下延長至一個月。儘管我和親戚對她在病況危急時仍堅持出國就醫的決定感到擔憂,只能選擇尊重她的自主權。根據當地翻譯員的說法,母親抵達清邁後病情迅速惡化,不到兩週便停止細胞療程,並兩度送往採行西式醫療體系的曼谷醫院接受緊急治療,最終不幸在病床往生。

台獨自由鬥士陳婉真上月11日凌晨2時34分在泰國清邁醫院過世,享壽75歲。 圖:邱萬興提供

得知母親病入膏肓的惡訊後,放棄原訂的暑期研究計劃,跟久違的印尼朋友道別後,連夜趕忙從東爪哇農村搭乘長途計程車與火車到日惹機場,隔天清晨搭機前往清邁,途中在雅加達和曼谷轉機,最終還是來不及跟她道別。

儘管如此,母親仍堅決要撐過她過生日的隔天才甘願離世,最終和阿嬤一樣享壽75年。或許冥冥之中,她臨死前召喚我去泰國的用意,是讓我體會離鄉背井的痛苦。

戴著醫用口罩跟兩位工作人員在葬儀車配送載著她的軀體、雕有金色佛像的白色棺材到佛寺之後,不禁想跟她回一句:「但是,媽媽妳別忘了,我也經歷了離鄉背井的痛苦,雖然是你造成的,但奇檬子是一樣的。然而,台灣這個異鄉,也因為你的堅持,也成了我的第二故鄉,就像你一樣,那麼地膏膏纏。你在奄奄一息時,還是堅決要跟我車拼。暑假專程從美國回家看你,不到幾天你卻拒絕親屬的勸告,跑去泰國。難道你不知道,我雖然抗拒你的控制,但我還是愛你的?我獨自哭泣的日子,你感受的到嗎?」。

經過了冗長的等待,總算完成繁瑣的跨國死亡驗證的程序。最近,開始認真思考如何珍惜短暫的當下而不被執著、妄念所苦,才是前往快樂境界較為可行之道,也因此希望母親的靈魂能夠真正放下,得以自我解脫,往下個比「比拳頭武」(套一句她的常用詞)的政治文化更加精彩的人生邁進。

作者:張宏久,前立委陳婉真之子,現為美國佛羅里達州立大學社會學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