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惠敏駁程翔之自以為是,基於歐威爾所言的「道出真相」,於《報呱》為文澄清好友李怡(香港《九十年代》創辦人)之遺孀邱近思近日所遭受之抹黑。殷惠敏從與李怡最後生前住在台灣與之頻繁的往來,娓娓道來李怡與邱近思夫妻感情的見證。
畢業於香港大學的程翔(1949),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加入中共在香港的喉舌報《文匯報》工作,隨後一路爬升,曾擔任該報副總編和駐北京辦事處主任。 1989 年六四事件發生,《文匯報》負責人李子誦在頭版「開天窗」抗議,同時四十多名工作人員辭職,程翔也在其中。
當時李怡在香港所創辦的那本脫胎換骨、言論獨立的《九十年代》,卻大賣特賣,加印不夠,全體人員還趕工出了一期特刊。
程翔 1996 年擔任新加坡《海峽時報》特派記者,2005 年因質疑中共與俄羅斯簽署中俄新邊界條約,放棄大片土地,而被中共誘捕,以間諜罪判了他五年徒刑。當時香港輿論大譁,記協和國際媒體都出力營救,李怡自然也是走在前頭。李怡在《蘋果日報》(2005.6.2)作了一篇〈愛國與賣國——程翔的「鍾國仁」專欄〉的文章。
後來,程翔坐了三年牢,在國際壓力下「假釋」出獄。目前身在美國。
中共頒布國安法後 ,李怡為了完成他的回憶錄而在 2021 年來到台灣。 程翔和李怡在 2019 年之後恐怕就沒有見過面了。李怡來臺后,邱近思開車載他來新店同我們會面,從此開始我們兩家與一些老朋友的美好時光,每月至少餐敘一次。
對於李怡(1936-2022)的近況,是程翔的了解多呢?還是我的了解多呢?
程翔最近在自媒體寫了一篇〈「療傷」是虛,「奪產」是實—- 評邱近思的《我與李怡》〉( 2025.02.22 ), 相當的自以為是。
不得不發 道出真相是革命之舉
在李怡回憶錄的寫作期間,我們時常有簡訊連絡。我曾向李怡提議,回憶錄的扉頁提詞寫上一句《一九八四》作者喬治· 歐維爾 (George Orwell)的名言,他也欣然同意。那句名言是:「在全面欺瞞的時代,道出真相乃是革命之舉。」(In a time of universal deceit, telling the truth is a revolutionary act.)
李怡驟逝後,在一連串的紛亂情況下,他的回憶錄編排時,那句名言也沒有派上用場。
回憶錄出版後,我發覺其中有些蹊蹺,令我難以理解。為什麽李怡的家族照片一大堆,在開頭的彩照頁面卻連《九十年代》編輯同仁的照片一張也沒有?我寫了一封電郵給出版社編輯部。
前天收到李怡兄遺著《失敗者回憶錄》和去年十一月的《印刻文學生活志》,謝謝。
流覽了一遍, 覺得貴社編輯部在回憶錄的編排上似有疏失。
家族照片似乎太多,這是怡兄的原意嗎?
《七十(九十)年代》從 1970 出版到 1998 結束,歷時二十八年,是李怡學思生命所繫,也是他一生文化事業的主軸。李怡不是個光棍司令,他的雜誌班底同樣貢獻了心力與青春。回憶錄前面的彩照頁面居然連一張編輯部人員的合照也沒有,未免太遜了吧?
恰當的位置應在李怡總編輯照片的下方。
希望您們能在本書二刷時有所調整。
此祝編安殷惠敏敬筆
李怡生前,我們同他餐敘時,知道他有兩件暮年大事,一是回憶錄的出版, 二是出版實體本的全集,是要交代邱近思幫他去辦的。
別看李怡只有中學畢業,沒念過大學,他文思敏捷,慮事深邃,下筆神速,去世前已出版了七十多本書。他的著作有些已被譯成英日文和其他語文。
我認為李怡出全集的想法很有意義,因為他的一生寫作不僅概括了香港的興衰史、文化史、社會變遷史,也是未來史家研究香港變局的重要材料。
我不知道港大出身、洋溢著中國情懷的程翔先生怎麽看這件事。我是自嘆不如的。鶼鰈情深的邱近思對實現李怡臨終遺願的許諾,也令我們這些老友感動。 程翔先生不妨去問問也是港大出身的《九十年代》執行主編方蘇對這件事怎麽看。
邱近思其實已在著手進行李怡著作的編目工作。她整理出的編目收錄在她最近出版的《我與李怡》一書的附錄裏。只不過目前卡在著作權問題上,無法作進一步的工作。李怡的銀行存款在他去世後也凍結至今。
李怡生前,想要出版他的回憶錄的出版社就有七八家。李怡要專注寫作,與出版社接洽的事情就全交由邱近思去辦。最後他們挑選了印刻,她也代表李怡去簽署出版合約。印刻負責人也知道她是李夫人。
不久,李怡表示,回憶錄已近完工,最後會寫他赴台見聞和他與邱近思的生活。老實説,我們並沒有很留意。當時大家關注的熱門新聞是(2020.08)黎智英被捕,蘋果日報關門,抗爭女傑鄒幸彤、何桂藍等被關押。
誰知道,心血管裝了支架的李怡,遵醫囑沒打疫苗,卻不幸於2022年10月染疫。
在李怡的告別式之前,半路殺出了程咬金。李怡的女兒李小蕾出現,以李怡遺產執行人的身份,聲索權利。據説,她要求,不是李怡親筆寫的文字,不能收錄在他的回憶錄内,並表示她有權參與出版社的編務。這就使回憶錄的編排複雜化了。出版社負責人當然嚇了一跳。
這一來,離世前李怡叮嚀要邱近思代他寫出的兩篇台灣觀感和一篇交代他倆關係的文章,就無法收錄了。講廣東話又只在臺北短暫停留的李小蕾如何參與出版社的編務?只能通過主持回憶錄編務的一位香港女士來傳達要求。回憶錄的編排因此有講粵語的廣東幫,講國語(普通話)的台灣幫的交流、爭執,往往還冒出火花來。
作爲李怡妻子和最親密戰友的邱近思,爲了責成回憶錄的出版,也不能不忍氣吞聲,委屈求全。挫折感不斷加深,加上對李怡的過世悲傷難抑,本來只是遵李怡所囑交代兩人關係的一篇短文,最後終於變成了一本洋洋灑灑的巨作,在書店裏和李怡的回憶錄并列在架上。這樣的結果,對李小蕾來説,恐怕也是始料未及的。
李怡─香港政治的百科全書
李怡談話詼諧幽默。我對香港的政治人物有時弄不明白,我一問,李怡就答,他對香港的政治瞭如指掌,簡直像百科全書一樣。李怡心血管手術後,出院沒幾天,就迫不及待地趕來同我們餐敘。
我還記得那一回,計程車來到雅苑樓下,杜念中扶他下車,我們一左一右攙扶他上電梯。他瘦得像隻軟腳蝦,但講起話來居然神彩奕奕。烤乳豬上桌,他立刻就伸出筷子夾,邱近思在旁掏出醫生規定的飲食清單說,不能吃油皮。李怡和我們立刻齊聲抗議,烤乳豬最好吃的不就是脆脆的油皮嗎? 她只好無奈收聲。
李怡心肌梗塞時,邱近思是他的救命恩人,平時對他的照顧也是無微不至。為了他的一位泰國看護的來台簽證,她一天要跑三個衙門去辦理申請,且一再被駁回,跑得精疲力盡。我的同門,香港理工大學退休教授夫婦有一回去看李怡,並在他租住的小公寓用餐。
回去來電郵,誇讚邱「一身兼李怡的義務秘書、特助、司機、護士,照拂和安排李怡先生在台大大小小的一切生活、寫作和醫療所需,且每天都會陪李先生晚餐。如此盡力和忠實的伴侶,真是古今罕見。」對於李怡女兒的行徑,他也有「狗咬呂洞賓」之嘆。
走筆至此,讀者應該明白爲什麽李怡回憶錄前面的彩頁獨缺《九十年代》同仁照片的緣由了。合理的推測是李小蕾不願邱某的照片在彩頁中出現,所以同仁的合照只好付諸闕如。《九十年代》的執行主編方蘇,當年還是李怡的亡妻梁麗儀推薦進入雜誌社的呢。
程翔先生,還要我說得更多嗎?
結婚祝願
邱近思在她的書中已表明,遲暮之年,她的想法本來只是要和李怡在台灣平靜的過著一段兩情相悅、相依相惜的生活,形式上的約定并不重要。 李怡本來也有類似的想法。可是他後來改變了。2021 年心血管手術後,李怡就計劃去台北的加拿大代表處做單身宣誓(申請結婚要件),但因疫情受阻,所以耽擱了幾個月。他後來在發給邱近思的簡訊中表白:
以前老派人也很多這樣。不過這次是覺得需要的。畢竟很老,希望好好跟你過日子,和安排後事。遇到阻難就又停住。
你可以陪我去一趟加拿大代表處嗎?
取得單身宣誓的證明後,兩人去辦理結婚登記。正式結婚後,少不了要宴親友。李怡的岳母比他大不了幾歲。《我與李怡》書中提到,婚後李怡還寫了一帖〈結婚祝願〉給邱近思和她的家人:
小明送我們《詩經》的頌詞。我常跟近思講到我最喜愛的《詩經》句子,就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首哀怨的別離詩篇,容我今天作非本意的另外詮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意味著《九十年代》在1998年結束後,我們十多年親密的合作關係也就也依依惜別了;但所建立的感情卻維繫著。我個人來台灣或在台灣的事務也繼續委託近思經辦。二十多年過去了。而在香港的嚴冬到來的時候,今天我來與近思及眾「思」會合,可惜生命也到了「雨雪霏霏」的時候。不過世事難料,人生無常,英國詩人雪萊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所以,我和近思都期待和追求另一個春天!
我也祝願各位有你們的春天。比我年長的媽媽,退休或近年生活、工作如意或不太如意的親人,努力工作順利或不太順利的年輕一代,願你們的祝福像鏡子一樣回照到各位身上。
李怡
這篇祝願溫馨感人。李怡老來浪漫,真情流露,也令人欽羡。這種心情恐怕不是抱持「唯物主義」世界觀的人所能理解的。「哎呀,老夫少妻,肯定是天涯撈女啦。」是嗎?是這樣的嗎?邱近思已過世的父親曾是台灣頂級中學——台中一中——的校長,母親曾是台中師專的教師,皆在教育界作育英才,家教嚴謹。
記得李怡心血管手術後,他的小女兒從加州飛來探視。我曾問他何不邀請女兒一塊來吃飯。他説我們談的東西她不懂。這裡確實有代溝的問題,有文化背景的差異。
李小蕾不能接受她父親的續弦夫人,基本出發點是在她們姐妹心目中,母親的地位是不可取代的,所以要貶低父親的黃昏之戀,聲稱父親的婚姻只是為應付醫院急救規條的便宜行事,不顧他父親主動的真誠的決心。
李怡生前就爲此感到困擾。在得知父親的再婚決定後,李小蕾寫英文信來飆罵,口氣凶悍跋扈。她不但强調絕不接受父親的婚姻對象,也連帶貶低她父親一生的志業,認為他一旦撒手而去,他的讀者、他的粉絲很快就會將他遺忘。
李怡接信難免生氣。其實他是非常痛心而憤怒的 。對於女兒的咒罵,他還是平心靜氣的反駁和解説。他告訴女兒,他的人生,他一生的志業是在香港為兩岸三地發聲,他寫書不是爲了求名求利,不是爲了增加粉絲,而是要為自己的一生畫上一個完整的休止符。
程翔先生,你怎麽看這場家庭爭端呢?
作爲李怡五十年的老友,我感到的只是悲哀。
住在北美洲的「竹升」女(竹升,廣東俚語),對自己父親的人生價值完全無知,卻在那裏指手畫腳,壟斷親情,否定自己父親的愛情。「竹升」女千里之外的遠距離電話關懷,能比得上身旁有情之人的呵護與關愛嗎?從常理來說,任何做子女的,了解到父親身邊有人盡心盡力的照顧,連感激都來不及,哪有反目相向,當仇敵來對待的?李怡染疫撒手離去的那天早上,杜念中兄趕到醫院去幫忙料理事務時,已見邱近思悲痛逾恆,無法言語。
陰差陽錯導致難解之題
李怡過世後,許多事需要邱近思處理。辦完告別式,清理完台灣的居處,千里外的李怡女兒表示表示無法去清理李怡的香港租屋,希望她去處理並退租。她聽從朋友建議用 open house 的方法讓讀者以極低價認購屋內多餘物品,結果被指控為「賤賣」財產。
李怡是搖筆桿的文人,不是創投基金的老闆,説賤賣父產實在過頭。為什麽「竹升」女自己不去處理呢?後續運送和文稿處理不需要費用嗎?結果一切凍結,包括那些原本可以丟棄的大件傢私。
總之,以我這個老友來看,太多事讓人覺得「竹升」女是處處找蹅。最令人髮指的是,律師信還立下規條,分三階段,每完成一階段給多少錢,最後一階段五年内不許撰文和對外發言,再給多少錢,限期答覆,還有罰則。老天爺,邱近思是「撈女」嗎?
邱近思是當年參與採訪兩岸許多重大政治新聞的知名記者呀。「竹升」女懂得什麽叫做羞愧嗎?「竹升」女要求看父親生前未結款項,結果給了她,她卻對外宣稱邱某急著要錢,急著要清帳。到底玩什麽詆毀名譽的把戲嘛?
邱近思的律師建議她也去找個加拿大律師查看對方如何取得李怡早年遺囑的認證,結果發現申請表填寫不實,明知其父已婚,卻說沒有配偶。當然,對方又向自媒體訪談人宣稱邱女士爲了錢不放過任何渠道線索。
我不免覺得,李怡的文人作風對目前的難局也要負一部分責任。他太過專注於著文評論時事,對自己的切身問題反而一再拖延。説要立新遺囑,卻沒有立即辦。他總以為回憶錄寫完之後總有時間去處理這些「瑣事」,即使後來不幸染疫,也還在臉書宣告「作者有病暫停數天,無大礙,不勞各位朋友牽掛 。」 太過自信的結果,就是轉瞬間天人永隔。這是不折不扣的「陰差陽錯」。
對照「竹升」女在律師信中盛氣凌人的口吻,以及後來接受自媒體何君訪談時,擺出的一副受到委屈而無奈的神情,未免令人齒冷。究其實,她的根本關切是不捨得花一筆錢來印她父親的實體版全集,這和她刻意貶低其父在香港努力奮鬥的目標,是一脈相承的。
在訪談節目上,她還舉出李怡以前在一次談話節目中表示,對歷史上一位文學家全集沒有時間看完的議論。我不知是誰替她出的主意。李怡臨終確實是希望出一套實體版全集的。拿一位幾個朝代前的人物來和李怡的遺願相比擬,是荒謬可笑的。不説何君,程翔先生也認爲李怡全集的出版是沒有意義沒有價值的事嗎?
我比程翔先生年歲稍長,不是我要賣老,對程翔先生評論《我與李怡》那種挑出片言隻語就發揮想像力,鐵口直斷的說什麼「療傷是假」、「奪產是真」的手法,老實説,我是不敢恭維的。這是從《文匯報》那裡培養出的慣習嗎?
別鬧啦!程翔先生。
和為貴,不要再去煽風點火了。我要向當事各方建議,李怡在台灣留下的資產,首先應該撥出一筆款來為他出版實體全集,餘下的錢由當事各方均分。
作者:殷惠敏,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亞洲研究博士,專長為現代化理論與國家發展策略。前香港《九十年代》專欄作家,著有《最後一個租界:香港變局紀事》、《誰怕吳國楨?:世襲專制在台緣起緣滅》、《錫雍的囚徒》。